“我不要錢，就要貨！”“想要貨，告訴你休想！”短視頻平臺某直播間，上萬人在圍觀一場搶貨大戰(zhàn)。圍繞這個神秘的產(chǎn)品，直播間雙方反復爭吵、互相指責，直到人氣引爆后，真實目的終于顯現(xiàn)：觀眾被提醒只要是彎腰駝背的、走樓梯費勁的、晚上因為腿疼睡不著的，“都去吃”，都去下單。直播間有意暗示，該產(chǎn)品對解決上述身體頑疾有效。而實際上，它不過是普通食品，和治病一點也不搭邊。

11月，記者調查梳理發(fā)現(xiàn)，類似的“劇情誘導”直播間還有很多，有些博主在此過程中不惜一切手段引流謀取不正當利益，挑戰(zhàn)法律底線。曾有團伙在直播間虛構文物價值，編造“古董托管”劇情，承諾回報十倍、千百倍，不到4個月涉嫌詐騙金額已達2000余萬元，目前該團伙犯罪嫌疑人已被全部抓獲。更有網(wǎng)絡主播通過劇本擺拍因感情糾紛引發(fā)的“兇案”，直播顯示手提菜刀“現(xiàn)場砍人”畫面，以此博取關注進行帶貨，數(shù)月來交易160余萬元，獲利70余萬元，目前警方已對10名涉案人員進行行政處罰。

此前，中央網(wǎng)信辦曾部署開展“清朗·網(wǎng)絡直播領域虛假和低俗亂象整治”專項行動，重點包括編造虛假場景人設，無底線帶貨營銷；擾亂社會秩序，侵犯他人權益；欺騙消費者，銷售假冒偽劣商品等方面。中央網(wǎng)信辦指出，這些亂象浪費公共資源、違背社會公序良俗、誤導坑害消費者，必須全面排查整治。

直播間上演“爭奪絕世好物”戲碼

當晚鱷魚骨顯示下了四五千單

“孫夫人，我告訴你休想！就你們這些人，想得到我的鱷魚骨××，你們配嗎？知道我的鱷魚骨××好，你們無非是想拿著這些東西出去賺高價！”

11月13日晚，為了爭奪“鱷魚骨××”，“互撕”大戲在短視頻平臺的直播間上演。這個賬號名為“主角（少帥）”，坐擁60余萬粉絲，當晚9點，直播間觀看人數(shù)過萬。

大戲以連線的形式舉行，主播“主角（少帥）”一方請來了孫夫人，直播間另一端是一個自稱“李廠長”的女人?！袄顝S長”的弟弟偷偷將“鱷魚骨××”賣給孫夫人，“李廠長”得知孫夫人要把貨轉賣到國外，感到非常生氣，要求退還。主播的作用是調解雙方的“矛盾”。

記者注意到，雖然直播間左上角標注了“虛構劇情”的小字，但這種制造沖突的劇情吸引大批人觀看，尤其以老年群體為主，他們參與感滿滿：“不能原諒?！薄凹屹\難防?！薄疤珰馊肆??！?/p>

類似的劇本并不鮮見。今年5月，遼寧沈陽警方打掉了一個利用網(wǎng)絡直播實施詐騙的犯罪團伙。其中主播李某為吸引粉絲關注，發(fā)布“公益”短視頻，以幫人的形象塑造正能量，幾個月圈粉數(shù)十萬。

不論是“正能量”還是“賣慘”，抑或“生意糾紛”和“家長里短”，他們在演，同時也吸引粉絲投入了“情感”，獲取信任。之后，李某捏造劇情稱，自己在國外收購古董，身上現(xiàn)金不足，“求求家人們買回去，替我保管，我真的心疼?；貒?，我等價回收。”身在國內一間工作室內，李某向粉絲直播“賣慘”。粉絲上當后，李某將廉價的玉鐲、玉璽、字畫等假古董郵寄過去，用這種方式非法獲利28萬元。

而“主角（少帥）”的直播間，此時也在找準時機等人“上鉤”。

雙方的“爭吵”愈加激烈，被爭奪的“絕世好物”終于登場。主播將一盒東西靠近直播間屏幕，“是這個嗎？”話音剛落，“李廠長”回答“對，我的鱷魚骨××在臨床上已經(jīng)得到認證了，是申請到了非遺的。你再看一下成分表，是不是鱷魚多肽?！敝鞑ケ憩F(xiàn)出極大興趣：“你這個賣給別人多少錢，很貴吧？”“李廠長”接茬，說這種產(chǎn)品制作不易，“15歲以上的鱷魚尾巴做出來的，一年只能提取一次”。

產(chǎn)品的受眾是誰，“李廠長”很清楚?！案改高@個年紀骨都老了，問問他們現(xiàn)在有沒有經(jīng)常直不起腰、天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、上樓梯腿都抬不起來的。這個東西，老年人一定要去用。”她勸主播給家人留幾盒。主播反問：“你說剩下的給我父母，我能不能給我直播間的人上一點？咱家人，想要不？”

這場直播的真正目的，由此開始。留言區(qū)“我想要”“太需要了”不斷刷屏，在主播和“李廠長”多番互動后，直播間“給家人們的福利”從一單5盒加到8盒，后來又加到10盒。

“300、500（元）我不做，99（元）上鏈接！”記者注意到，直播間的商品鏈接上了又下、下了又上，如此三番五次，最終搶單顯示達到四五千。其間，主播還接到一個“阿姨”的電話，對方自稱腿不好非常需要，這次手慢沒搶到，請求再上一單。

有博主用糖果冒充保健品、藥品

網(wǎng)友擔心老人吃了身體不適

直播間的“李廠長”反復強調并作出暗示：只要是彎腰駝背的、走樓梯費勁的、晚上因為腿疼睡不著的，“都去吃，都去拍”。她還在直播間公開宣稱，“我研發(fā)出來，就是為了幫助那些上樓抬不起腿、晚上疼得睡不著的人”。

“李廠長”提到，鱷魚骨××里面添加的是“美國進口原料”，對此她還一本正經(jīng)地解釋：“你看美國那么冷，人家年紀大的，哪有拄拐棍坐輪椅的。人家穿著絲襪、光著腿，不怕寒、不怕涼，為什么？因為他們就有這種進口的原料?！?/p>

“鱷魚骨××”到底是何物？記者在直播間搜索發(fā)現(xiàn)，其包裝上明確標注為“食品”，發(fā)貨地位于安徽亳州。

除了上述直播間，網(wǎng)上很難見到這一產(chǎn)品售賣。在某電商平臺，記者找到同款產(chǎn)品，客服人員表示是國產(chǎn)牌子、某短視頻平臺同款，廠家為安徽天樂××公司。記者查詢發(fā)現(xiàn)，上述公司地址位于亳州，經(jīng)營范圍包括食品生產(chǎn)和銷售、食用農(nóng)產(chǎn)品批發(fā)、保健食品（預包裝）銷售等。

“李廠長”多次強調該產(chǎn)品“申請到了非遺”，并展示包裝上的“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協(xié)會監(jiān)制”字樣。記者查詢全國社會組織信用信息公示平臺得知，國內多地都有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協(xié)會，然而是以“地名+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協(xié)會”的方式命名，并不存在未加前綴的“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協(xié)會”。

今年11月，記者調查獲悉，類似的“劇情誘導”直播間還有很多?！按缶烁缭谕庹袚u撞騙了1000萬”“前妻為跟自己復合與家人斷絕關系”“被親生母親拋棄養(yǎng)母又精神失?！薄针娨晞☆l道的倫理故事情節(jié)，現(xiàn)如今在各短視頻平臺輪番呈現(xiàn)。

早在2020年年底，國內多家短視頻平臺就曾發(fā)布禁止“演戲炒作”與“劇本炒作”直播賣貨的相關公告，并對常見的含有演戲與劇本炒作賣貨的行為進行概括：利用家庭矛盾，離婚出軌、團隊矛盾等與商品銷售無關的元素炒作，誘導粉絲購買商品。

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為了規(guī)避此類規(guī)定，部分博主選擇將“演戲炒作”與“直播帶貨”剝離開來。

有千萬粉絲級網(wǎng)紅在直播間“大吵大鬧”演繹劇本時，并沒有掛商品鏈接，但其團隊成員會借勢單開自己的賬號進行直播帶貨?！拔野忠郧斑€去公園廣場遛彎，現(xiàn)在也不出去了，每天就躺床上看直播。他還在直播間買過各色首飾、文玩手串，我一看就是假的，但他自己硬說是真的?！卑⑽模ɑ┑母赣H正是該網(wǎng)紅的“鐵桿粉絲”之一。

還有受訪者向記者提出擔憂：有博主在直播間賣用糖果冒充的保健品、“藥品”，他們擔心家里老人使用或者服用后，會出現(xiàn)身體不適。

記者點開受訪者提供的某直播間專賣店鏈接發(fā)現(xiàn)，里面的產(chǎn)品圖片均沒有品牌標識，產(chǎn)品類型也不常見。一款名為“李×糖果片”的商品詳情界面，有一張PS痕跡明顯的“農(nóng)產(chǎn)品標簽”。其顯示，產(chǎn)品名稱為初級農(nóng)產(chǎn)品，但經(jīng)銷商、生產(chǎn)日期與聯(lián)系方式都有改動調整的痕跡。記者致電圖片中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無人接聽。

多位受訪者向記者表示，他們不與老人住在一起，也不知道老人什么時候就下單了，有的甚至已經(jīng)花了數(shù)萬、十幾萬元。這些家屬也曾向短視頻平臺投訴舉報，但大部分“沒有后續(xù)”。

有主播暗示護膚品能防癌被封

一網(wǎng)友稱其母花數(shù)十萬買該產(chǎn)品

“短視頻的終點就是直播帶貨”，有業(yè)內人士向記者表示，此類博主通過搭建劇本人設獲取觀眾信任，再以誘導的方式進行變現(xiàn)。但有些博主在此過程中謀取不正當利益，極易觸碰法律的紅線。

賣慘是常見的劇本模式之一。2023年9月，四川省涼山州多名百萬粉絲的網(wǎng)紅以“賣慘帶貨”等方式吸引眼球，因虛假宣傳、銷售假貨被查。

截至當年9月，涼山公安就該系列案件共計抓獲犯罪嫌疑人54名（其中涉案網(wǎng)紅主播11人），已批準逮捕18人，搗毀MCN機構5個，查封涉案公司14家，查扣涉案蜂蜜原材料20余噸，假冒“大涼山土蜂蜜”成品4700余瓶，商品外包裝5萬余件，生產(chǎn)設備3套，凍結涉案資金500余萬元。

還有主播暗示化妝品“防癌”?！拔仪笄竽悖灰衮_我媽的救命錢了”，今年4月，自稱是化妝品檢測師的網(wǎng)友“翻滾吧花花”發(fā)視頻稱，母親去年查出肺癌，她負債20萬元湊出母親的手術費，但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，后來得知母親被直播間誘導，將買藥錢拿去買了宣稱“含有膠原蛋白肽成分”“可防癌的護膚品”。

涉事主播張某此前的短視頻賬號擁有上百萬粉絲。視頻截圖顯示，該主播宣稱“讓你的家庭再也碰不到這個字，兩個點一個廣，三個口一個大山的山”，暗示該護膚產(chǎn)品的防癌功效。

經(jīng)曝光后，網(wǎng)友“翻滾吧花花”收到了退款，而涉事賬號很快被平臺封禁。

另有主播帶貨“復活項鏈”號稱可以遇難呈祥。今年8月，山西太原網(wǎng)警發(fā)布視頻稱，擁有數(shù)千萬粉絲的網(wǎng)紅“太原老葛”被指割商家韭菜900萬，涉嫌詐騙被立案。與此同時，“太原老葛”此前帶貨的離奇案例被媒體曝光。其帶貨物品包括“復活項鏈”，這款產(chǎn)品聲稱可以遇難呈祥、死而復生。在直播中，一位胸口疼痛難忍的大娘戴上“復活項鏈”之后很快說“好多了”。

直播間的“古董”騙局也不在少數(shù)?！芭囊粋€300元，我讓你掙30萬元！”有主播打著“售賣文玩”“名家字畫”“絕版古董”等旗號，實則售賣與描述完全不符的商品。

他們直播間演繹的劇情是，主播最近在和妻子鬧離婚，為避免和妻子分割財產(chǎn)，才將自家的“寶貝”文物交由粉絲家人們“托管”。主播承諾，離婚手續(xù)辦完后，會將“托管費”以數(shù)十倍、千百倍的金額還回來。有老人沒能經(jīng)得住誘惑，被騙40多萬元。

河南長垣警方近日已將該團伙共27名犯罪嫌疑人全部抓獲。據(jù)調查，該犯罪團伙自2023年10月25日到2024年2月5日，不到4個月，涉嫌詐騙金額已達2000余萬元，受害人達幾百。

“這是一起典型的利用虛構事實、演繹劇本、賣慘博取同情、虛構產(chǎn)品功效及價值等手段實施詐騙的犯罪案件?！?/p>

長垣警方介紹，該詐騙團伙一共開設了3個直播間，團伙內部分工明確，除了主播外，還有管理人員、倉庫保管、電話接線人員等，迷惑伎倆多樣。策劃人負責制定詐騙劇本；主播為文物冠以華麗的名稱，賦予其不存在的歷史和價值；直播間介紹時，還有副播進行附和，營造故事真實性。為營造現(xiàn)場氛圍，直播團隊還安排水軍帶節(jié)奏，說文玩價值高。

“劇情誘導”暗藏騙局亟待治理

律師建議用戶保存好轉賬記錄等

不少觀點認為，社會需要重視“劇情誘導”類視頻直播可能帶來的不良影響。

網(wǎng)友曾靜（化名）家里的老人也遇到過類似的騙局。她總結老人上當?shù)脑蛟谟冢耗贻p人沒法陪在身邊，老人在家常常拿手機打發(fā)時間，但是對社會發(fā)展、網(wǎng)絡安全不太了解，難以分辨真假。

曾靜對記者表示，不少老人覺得手機里都是普通人普通的生活，“演啥信啥”，而且經(jīng)常不看字只看內容，對于視頻直播標注的“虛構”，也總是忽視不見。

互聯(lián)網(wǎng)分析師張書樂告訴記者，短視頻劇本里涉及的低俗、惡俗、媚俗橋段，很有可能造成一種信息繭房，即大量低俗內容泛濫之下，公眾的認知被帶偏，甚至引發(fā)口耳相傳，誤導并沒看過且不知道其為虛構的更多人。

張書樂認為，即使標注了虛構劇情，但由于短視頻的載體即手機屏幕太小，部分老年人用戶未必能夠看見或看清。

“無論受眾是誰，賬號團隊都應該在劇情的適當位置，主動提及此為虛構劇情，用聲音彌補文字提醒的不足，形成強提醒狀態(tài)，并且在片尾加掛醒目的公益提示，類似‘危險動作、請勿模仿’這樣的全屏大字提示?！?/p>

有法律人士曾撰文指出，因為利用了觀眾的“同情心”與“信任”，此類直播很容易出現(xiàn)產(chǎn)品質量問題。而質量問題不僅涉及生產(chǎn)以假充真、以次充好的問題，還包括了偽造產(chǎn)品的產(chǎn)地信息和冒用他人商標等違法行為。此外，還可能涉及虛假宣傳等法律風險。

廣東諾臣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治東提到，若主播在直播中銷售三無產(chǎn)品或假藥，性質則更惡劣?！俺松婕霸p騙問題，還違反了《中華人民共和國產(chǎn)品質量法》和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》，可能因此構成生產(chǎn)、銷售假藥罪，生產(chǎn)、銷售劣藥罪和生產(chǎn)、銷售偽劣產(chǎn)品罪，需要負刑責?！?/p>

楊治東表示，發(fā)現(xiàn)受騙后，建議用戶保存好自己的轉賬記錄、購物憑證等，立刻向相關平臺申請調取博主/商家的身份信息，之后可以通過民事起訴、向市場監(jiān)管部門舉報、報警等方式維權。

他告訴記者，根據(jù)《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》等相關法律法規(guī)，平臺在面對消費者維權時，應當采取相應的協(xié)助措施如向用戶提供博主/商家的真實身份信息、聯(lián)系方式，對于消費者已經(jīng)舉報、投訴的產(chǎn)品或博主/商家應該進行相應的審查/處理措施，否則平臺方也將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或行政處罰。

楊治東認為，目前，有關部門以及平臺正在加強管理和打擊力度，比如要求特定職業(yè)人員進行資質認定，避免虛假人設；要求劇情演繹必須以文字形式提示，且劇情內容不得違反法律法規(guī)或社會公序良俗等。他說，社會上持續(xù)有新的惡意營銷或詐騙形式出現(xiàn)，對于老年人等群體，“關鍵還是需要家庭成員提供更多的關愛和關注，幫助其提高防騙意識”。

曾靜對此也有感觸。她說，家里的老人根本想象不到網(wǎng)上有多少不擇手段的騙局。

防騙或許沒有更好的辦法。曾靜提到，她能做的只是三天兩頭偷偷幫老人清理手機里的“洗腦”內容。（向雪妮 馬輝 周敏萱 楊婷 汪明月）